直到晚自習前，所有科目的成績包括總分排名都出來了。

傅曉沒去看，她低垂著頭依舊在研究自己的鋼筆。

“啪”的一聲，傅曉課桌上摞著的一塌書被誰狠狠拍了一掌。

傅曉擡頭去看，周魚站在她座位旁邊，嘴角抿緊，眼睛下垂怒目瞪視著她：“班級二十七、年級一百名開外。”

“你滿意了嗎？”

周魚的聲音惡狠狠的，帶著點哽咽。

傅曉淡淡點了下頭。

周魚擡手抹了下眼睛，再出口時怒氣沒那麽重，聲音裏滿是難過：“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？一起上A大的話是誰說的？”

傅曉握著手裏的筆，金屬質感的筆身堅硬，帶來絲絲涼意。

猶如她心裏的空洞一樣，絲絲縷縷透著涼颼颼的風。

傅曉咬了下唇內的嫩肉，沒吭聲。

周魚也沒再指責她，只是從她身後擠進了自己的座位上，獨自生悶氣。

後頭的趙鵬和段馳也不敢吭聲問，女生之間的矛盾不能輕易插手，否則惹火燒身。這可是他們三年同學相處出來的重要守則之一。

傅曉轉著筆，眼睛落在教室門口。

下一秒，班主任黑著臉踏進教室，簡單說了幾句話之後，就走到傅曉面前敲她桌子：“來辦公室。”

傅曉放下筆，覺得手心裏空蕩蕩的，她臉上沒什麽擔憂的表情，走出教室的步履輕快。

她一走，趙鵬就著急起來：“怎麽辦，傅曉成績下滑那麽多，老師肯定會罵她的。”

周魚回頭：“罵就罵，她那是成績下滑嗎？她那是故意沒考好！”

她還在生傅曉的氣，聲音裏憋著股狠勁。

趙鵬不敢再說話。

段馳勸道：“你別著急，她只是一時想不開，過段時間就好了。”

周魚恨恨道：“她這些天每天上課不是睡覺就是發呆，考試都不上心，過段時間能好？她還有多少時間，一個半月後高考，時間夠她浪費的嗎？”

段馳：“……”

他也不再說話，兩人像鵪鶉一樣縮著，看著周魚氣哼哼地轉過頭去，不改試卷不做習題，就看著教室門口發呆。

趙鵬捂著嘴悄聲跟段馳嘀咕：“打是親罵是愛，小事兒~”

段馳：……就你了解。

辦公室裏，各科老師都在。

傅曉走進來的時候，齊刷刷一排眼睛望向了她。

傅曉頓了下，才自然地走到班主任桌子邊，慢慢耷拉著腦袋，好似一幅知錯就改的模樣。

班主任一看她這樣，原先準備好訓斥的話就說不出口，她思忖著慢慢改了口：“傅曉，一摸考試總分和排名看了沒有？”

傅曉眉眼耷拉，點點頭。

班主任嘆了口氣，輕聲道：“你家裏的事情我們都知道，老師理解你的心情。可現在不是你因為這件事情傷心的時候，高考關乎你整個人生，你原本的成績上A大沒問題，這次的成績，實在讓老師失望。”

傅曉的眼睫抖了下，放在褲縫邊的手指募地捏緊。

班主任語重心長道：“我看你最近上課狀態都不怎麽好，在家沒休息好吧。要不這樣……明天你讓你爸爸過來，我跟他談一談。”

傅曉猶豫了一下，慢慢擡起頭，眼睛裏有一絲希冀：“我爸很忙，我媽可以嗎？”

班主任點點頭：“都行。”

傅曉抿唇笑了下。

班主任的訓話只是個開頭，緊接著各科老師輪流上陣，有的老師恨鐵不成鋼語氣嚴厲，有的老師循循善誘，有的老師滿是關懷……

傅曉聽了一個小時各種語重心長的話語。

離開的時候，她向老師們保證道：“我會好好努力學習的，不會再上課開小差了，下次考試肯定重回巔峰。”

班主任笑了下，擺擺手讓她離開，最後叮囑道：“別忘了明天讓你媽媽來。”

傅曉眼眸帶笑，應了聲。

走出辦公室，傅曉拿出手機，屏幕上映出她充滿希冀的眼眸，她打開微信編輯內容：

【媽，我成績下滑得厲害，老師讓你明天來學校。】

點擊發送。

這條微信上面，是各科科目的成績，一眼望去就知道跟她從前成績相差很大。

為了保險起見，傅曉最後又寫到：

【總分班級二十七名，年級掉出一百名。老師讓你一定要來。】

發完微信，傅曉又笑了下。

她拿起手機捂著自己心臟處，只覺得自己心跳好快，既期待又忐忑。

媽媽會來嗎？

晚自習的時間裏，傅曉一遍一遍看手機，直至看得自己手心一陣一陣冒冷汗，心頭發涼。

李娟沒回覆她。

就好像那個微信號的另一頭是查無此人一樣。

傅曉一遍遍點開她的朋友圈，看她前日發的一條狀態，是條她學習跳舞的視頻。視頻上的人明明還是那個臉，卻再也沒有頹唐、衰老的氣息。

她練舞的時候就像個溫柔的鄰家大姐姐。

李娟以前一直想學舞蹈，她有錢報舞蹈班，卻沒有精力和時間去學。

她要照顧孩子、照顧老公，打理超市，一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操心。

她還不滿四十歲，看起來就已經很老很老了。

傅曉的眼神沒有焦距，直到視頻又一次播放完畢，停止播放。

她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念頭：李娟，不要她了真的是錯誤的嗎？

她是不是阻擋了李娟想要做好自己的路？

她是不是……多餘的那個？

傅曉沒敢細想，下課鈴一響，她就抓起手機卷起試卷沖出了教室，把欲言又止的周魚晾在身後。

周魚嘆了口氣，神情擔憂。

段馳想了想，還是低聲安慰道：“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麽。”

周魚背起書包，點點頭：“但願吧。”

傅曉還是頭一次放學這麽迫切地想要回家，她去哪裏都沒有心思，只想找個有安全感的地方靜靜地等待李娟回覆信息。

她們的家，就是眼下她心裏最有安全感的地方。

四月的天，變臉極快，傅曉剛跑到的小區的時候，豆大的雨點忽然落下，狂風吹得她衣服獵獵作響，她把試卷揣進懷裏，快速跑進單元門。

抹了把頭發上的水漬，傅曉順著樓梯上樓。

四樓左側那戶是她的家。

此時房門正開著，一眼能望到客廳擺放的幾臺麻將桌，地上散落的煙頭和啤酒罐，今天倒是結束得早，傅曉漫不經心地想著，隨意掃了眼，剛要進門換鞋就看見一個眼熟的東西。

她粉色的床頭櫃立在客廳墻壁旁。

傅曉頓了頓，快步走進客廳。

她的玩具熊、她從小攢到大的漫畫書、她的作業習題、每一次生日李娟送的禮物，都被零亂扔在沙發旁邊的空地上。

甚至於她的書架都變成一塊一塊地木板，被人隨意丟棄在像垃圾堆一樣的地上。

傅曉瞪圓了眼睛，一團怒火慢慢燃燒起來，燒得她眼睛通紅，手指顫抖，嘴唇咬了再咬，還是止不住罵人的沖動。

她望著門緊閉著的主臥，嘴巴張了又張。

只是，沒等她理清楚思緒，沒等她怒喝出聲，主臥裏傳來的聲音一下子就澆滅了她的怒火。

讓她從腳底板升起透骨的涼意。

主臥裏，傅陽臉上還帶著一絲怒氣，他在質問傅振興：“爸，你把姐的東西都扔了，她回來住哪？”

傅振興說話的聲音就如同他的人一樣，帶著一絲怯懦和頹然：“她有錢，住哪裏都好。”

傅陽怒喝道：“爸！”

傅振興被傅陽吼的聲音帶出了點怒氣：“行了，我也是為你好！把家改成麻將館能掙不少錢，到時候供你念書讀大學，靠李娟那點錢能夠我們爺倆過上好日子？”

傅陽不甘心道：“那姐呢？你就不管姐了？”

傅振興不耐煩了，隨手拍了傅陽一把：“不是跟你說了她不是你姐，別叫她姐。她是李娟跟別人生的野種，一個野種我養了十幾年也算是仁至義盡，以後她怎樣是她的事情。”

“跟我們沒有關系。”

傅陽還要說：“可是，傅曉……”

傅振興揮手打斷他的話：“好了，別再提她，小心我連你也趕出去。”

屋外。

傅曉怔怔站著，神情茫然，她聽到了許多話，可是又像是什麽都沒聽到。

直到一陣腳步聲驚醒了她，她抹了把不知何時掉下來的眼淚，抓起沙發上被扔了幾個煙頭的書包，胡亂塞了幾件散落在地上的衣服，就沖出了房門。

一路從前來打麻將的男人們身邊跑過，直直沖進雨裏。

大雨滂沱，傅曉抱著書包蹲在小區地下停車場的入口，天下之大，這一刻她卻覺得世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。

她不是傅振興的女兒？

那她的爸爸是誰？

傅曉咬著唇，擡手抹了把眼淚，沾著水漬的手指掏出手機，點開。

她要問李娟，到底是不是這樣？

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，雨珠順著她的頭發滴落道手機屏幕上面，好半天她抖著手機，沒能把手機屏幕解鎖。

這時，屏幕忽然亮起，微信提示有新的消息進來。

傅曉怔了下，想起什麽似的忙用衣袖擦幹眼淚，手放在衣襟上擦了好幾下，小心翼翼點開手機。

是李娟的回覆。

傅曉輕輕舒了口氣，水汪汪的眼睛彎了下。

她就知道，李娟不會放任她不管，以前她最在乎自己的學習成績了。

傅曉曲起手指點開微信，查看消息，聊天界面是李娟的兩條回覆，第一條是：

【小小，我在外地，你讓傅振興去吧。】

短短幾個字，傅曉看了好幾遍。

慢慢地，她垂下手，頭埋在膝蓋上，淚如泉湧。

高一那年，家長會。李娟在外地，特意推了很重要的事情回來給她開家長會，因為她知道，傅振興從來不會去，他只在意傅陽一個人。

李娟是真的不要她了，不在意她的學習成績，不在意傅振興是如何對待她。

難道，她真的是李娟第一次出軌的產物？所以她第二次出軌的時候，就自然而然地拋棄了她，害怕自己會繼續阻礙她的新生活？如果傅振興說得是事實，那麽他們會離婚，至少有一半的理由是因為她。

傅曉想了很多，卻仿佛什麽都沒想，心裏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塊，又疼又覺得空洞。

她蹲在停車場的入口，來來往往的車輛開車車燈，不時就有耀眼的光芒閃過，滑過她空洞又無措的臉。

腿蹲麻了之後，傅曉直接坐到地上，她已經不哭了，眼睛腫得厲害。

家，徹底回不去了。

李娟……傅曉咬了下唇，疼痛襲來，她咬著牙將這個名字擠出腦海。她既然如此決絕，那她以後也、不、要、媽媽、了。

傅曉打開手機，翻著聯系人——

周魚，她家裏還有雙胞胎弟弟妹妹，沒地方讓她擠著睡覺。

趙鵬和段馳都是男同學，家裏不一定會同意讓她過去住。

別的同學……關系沒好到能收留她。

至於親戚，傅振興那邊的親戚統一都對她惡聲惡氣，沒好臉色。李娟那邊的親戚倒是沒那麽難纏，可都不在柳城。

沒人收留她，傅曉手指無意義的翻著通訊錄，她從小就跟媽媽一起睡，直到高一才擁有自己的臥室，李娟還偶爾會陪著她睡覺，因為她怕鬼。

兩次住院的夜晚，第一晚上她昏睡過去了什麽都不知道，第二晚上她是睜著眼睛到天亮的。

她不敢一個人睡。

她有錢，卻不敢去住酒店。

傅曉垂下眼簾，繼續往下翻著通訊錄，直到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眼前，讓她混沌的腦子有了一絲清明。

聞清鈺。

那個大好人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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